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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刊載於茶藝普洱壺藝雜誌2006.3月17期內容

每片茶葉釋放自己,至無味而終的過程,如果帶有那種甘甜苦澀的滋味,那是一種回甘的享受。茶葉與我的感情,必須從我的父親開始,繼承父親所經營的茶行,有如細細品味一泡菁腥雜陳的老茶,香氣迎鼻,入喉等待回甘的過程,漫長而艱辛,重新取出再烘焙,焙出了涼爽的陳香味,這就是我們茶行的故事。

父親很喜歡喝茶,尤其愛喝「港茶」,台灣流行泡老人茶,茶壺底沿著壺船邊緣,「沙!沙!」的廝磨聲,泡出了人與人之間最近的距離,父親是一個眼光很獨道的生意人,民國六十幾年,他結束唱片行生意,在小鎮開設了第一家茶行,從高雄堀江批進了港茶、宜興壺,奔走鹿谷茶山找茶,忙碌的日子,在我印象中,撿茶枝是下課後,家裡的指定作業。

鄉下賣茶,賣的是一份人情與熱情,不管買不買茶,客人進了店,一定得先泡上一壺,盡心的招呼,暢談之間成交了賣買,茶行就像鎮上的集會所,人來人往,後來茶行衍然成了縣議員、國大代表的服務處。

在那個古早的年代,其實我們家茶行就有宅配服務,當然我就是第一代的宅配司機啦!打從唸國中開始,父親就將一包包的茶葉,要我騎著摩托車,送到客人家中,有時候連貨櫃屋內的職業賭場也得送,客人習慣喝什麼樣的茶,完全記在父親腦裡,不會有任何差錯,在沒有電腦的時代,還真是厲害呀!

父親為人豪爽,在生意買賣上,從不和人斤斤計較,但是缺少理財觀念,讓父親在台灣經濟邁入起步的年代,重重的跌了一跤,民國七十一年,因為財務控管不當,加上對朋友的過度信任,家裡發生了嚴重的財務危機,十六歲那年,那是我看過父親一生中最傷感的神情,那種失落無助的眼神,至今難忘,腦海翻攪總讓人直顫抖,「茶行要結束了,你們是茶葉養大的,一輩子都要記住!」這句話,常在喝茶時,內心總會絞痛得滲淌出苦汁,那種苦簡直是滲透到了心膽。

茶行被迫結束營業,影響了父親後半人生,我知道,父親對茶葉的千般不捨,已無力東山再起,因為背負著龐大債務,但為了養活一個家,父親從西裝筆挺的生意人,變成了滿身塵土的工人,母親千萬叮囑,決不再准許我們三兄弟經商,她只求一份安定的生活,不求富貴。

二個弟弟不違父母親的期望,求學、出了社會,小弟任公職當了老師,大弟在銀行上班,而我,最不聽話,退伍後在外地工作了三年,再也不忍看到父親棲身工廠的身影,二十八歲那年,我不顧母親的反對,堅持要開茶行,自己租了個店面,就在父親離開工廠協助張羅下,茶行算是重新開業,父親與茶葉的割捨,相隔已經十二個年頭。

「茶行」只是圓一個父親遺憾的缺口,沒有充分的資金,沒有妥善的經營規劃,單憑一份感情,還有一堆父親當年結束營業庫存或是堅持不賣的早期茶壺,茶行生意始終無法起色,連想糊口都很難,雪上加霜的是,民國八十九年的世紀災難九二一大地震,把茶行東山再起的夢想,震得更碎、更遙遠,父親珍藏的數百只老茶壺,在一夕間,化為碎片,「撐下去嗎?」我只能反覆的告訴自己「經不起耐浸久泡的茶葉,就稱不上好茶,人生不也如此」,何況再也不忍看到父親曾有的失落!

震災後第二年,災區到處在重建,百業蕭條,茶行幾乎處於停擺的狀態,既然一切歸零,我情商父親,將茶行的經營全權讓我處理,我想用自己的理念和想法,讓茶行走出一條新的生命,時間、空間的轉變,不也是一種轉折,我不斷的思考,只有脫傳統茶行的經營模式,才能讓茶行繼續呼吸下去。

我將茶行重新取名為「草前茶館」,很多人問我由來?簡單說,茶行的英文名稱是『Energy tea house』,『Energy』是能量、生生不息的意思,台語的發音是『草賤』,也就是野草漫生,永不止息。生命的卑微,往往是能量釋出最強韌的原動力,只要還有一絲餘力,茶行就不能因此斷氣。

當時孤注一擲已是我唯一能走的路,我衡量自己較為擅長的藝術敏感度,從茶葉包裝動腦筋,而我設定了年輕一代的飲茶族群,大膽推出屬於自己特色的包裝罐,在資金相當窘迫下,我背下負債讓第一代的「茶境」系列誕生,要跨出這一步,對小茶行而言,真是舉步維艱,但這是對承傳做了交代和分界,也是我最後一次機會,如果失敗,在現實壓力下,我只好老老實實找份朝九晚五工作,養家活口。

 

父親一直憂心我的行逕作為,因為禁不起失敗,而且也擔心我會跌得更慘,尤其他認為我採用小量包裝方式以及採用與通路商合作的行銷策略,心裡不下數次嘀咕,父親要我再三考慮清楚「茶筒內只裝50公克的茶,要賣給誰?」的確,在茶鄉想要突破傳統的賣茶思維,本來就是一件難事。

只是我早己吃了秤陀鐵了心,就算父親阻止,自己也絕不後悔。最後在一場家庭革命下,還好有老天的眷顧,第一代的茶境產品,熬了一年多時間,終於可以交出了一些成績,也因為市場不錯的反映,給了我這株小草勇氣和韌力,在日後不斷去進行革新。

我鼓勵內人結束她美容師的工作,到大都會找茶道老師學習茶藝功夫,夫妻倆到處拜師學焙茶技術,用最大的包容心,去發現世界各地真正的「好茶」,同時不斷地和同業交流,傾聽客人的聲音,在品質上要求做到最好的控管,同時力圖開發新茶品,建立自身的經營風格,為的就是在隔開傳統市場的纏鬥和競爭。

茶行歷經三年革新,一切如茶的回甘,第二代「茶禪系列」、第三代「人間茶事」產品相繼問市,同時不斷研發新茶品,使得業績不斷持續成長,外銷美國、日本、大陸等地亦獲得極高的市場評價,這樣的成績肯定已超越了父親當年。為了兼融傳統與創新,完整的表達承傳與變革下誕生的茶行,我刻意在店內保留了父親習慣泡茶的大桌子,由父親用傳統的方式,泡茶待客,另外則增加了一張茶桌,但以現代茶道方式招呼客人,新、舊交融所留下的痕跡,反而意外成了客人好奇,而頻想窺探的茶餘話題。

父親從憂心、擔心到放心,如今茶行一天天在茁壯,細數茶行的歷史,前後竟已走過了三十多個年頭,對我而言,這只是一小步,但是我彷彿又聽到父親泡著功夫茶「沙!沙!」的廝磨聲,不過這次他的眼神,是一種充滿著對茶的喜悅和欣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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